第一折
那是一个极虚幻的场景,白茫茫的天地间横亘着如梦似幻的大镜子,镜子里映着的都不是他们自己。
他们沿途陪着彼此走了很久,想听听对方声音,却无奈于两人的声音都无法传到对方那里去。
俏如来在镜上呵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抹开一个印子。
那一头的苍越孤鸣跟着呵出一团白雾,划了几笔,写下“苍狼”两个字,指了指他自己。
俏如来也在呵出的白雾中写下“俏如来”三个字,指向自己。
两人报上的都是世人皆知的称号,并非本名。
在这极似一场梦,不知何时才能醒的奇妙际遇里,真诚与否反倒显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这面镜子把两人隔成了两个平行的空间。
唯有身影可以在镜中彼此重叠。
苍狼这一头杀伐声渐起,兵器叮叮当当的交戈声吵得惊心动魄。
他扭头目光深远的望着身旁波涛汹涌的云雾,除开他之外,这里并没有再出现第二个人。
俏如来将右手掌贴上镜面,体贴温柔的心意透过镜面在传递。
隔在这一头的他戴着兜帽,低低的帽檐压住了他的万千思绪。
这一头轰隆隆一声声惊雷炸响惊天动地,氛围萧瑟寂寥得漫天漫地。
苍狼回头望他,默契地把右手也覆上镜面。
恰巧就在这一刻幻境消失了。
苍狼在苗王宫里睁开眼时想起,俏如来就是史精忠。
俏如来也在不知哪一处醒来时想起,苍狼就是苗王苍越孤鸣。
梦境向来讽刺,明明从未朝夕相伴,也未曾互相倾吐心事,却又偏偏梦见彼此都在一个梦里。
苍狼已经许久无处得知俏如来的下落。
俏如来自己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入眠时无法得到休息,醒来时又无所事事,深更里的这几个时辰,让人无措又无奈。
木门吱呀一声被大风吹开,俏如来侧头望见几片花瓣跟着飞了进来。
屋子外头盏盏灯笼高挂,灯笼晃,花瓣就飞。俏丽又明艳,柔美旖旎。
俏如来有听见一阵阵人群的喧闹声,然而成片的花树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
到底是他入了他人的法术幻境,还是他根本就还没有醒?
苍狼点燃了房中的灯,惊动了在房外守夜的侍卫。温厚的他遣走了侍卫,一个人坐在房中盯着烛火沉思。
灯芯在他眼皮底下炸了两次火花,他盯住那烛火喃喃低语:“俏如来,你又在哪里呢?”
苗疆由多个部落组成,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独树一帜的生存方式,各部落日日呈上条条不满,变着腔调跟苗王讨价还价、索取特权。
苍狼天天跟他们在朝野议事时打着你进我退故弄玄虚的心理太极拳。
年轻的他进退得当、温厚强大,仁慈又不失威严,俨然成为了苗疆的一座温柔大靠山。
再没有人读得懂他一瞬间的心思翻了多少翻,思考的角度拐了多少弯。
苗疆王宫后花园的花不开了,光秃秃的犹如严冬过境,寸草不生。王族花匠们天天愁得抓耳挠腮,苍狼总去安慰他们:到该开的时候,花自然就会开了。
俏如来已经在花树下站了不知几个时辰,从天未亮站到天已大亮。
耳旁总是那些人喧闹嘈杂的交谈声,却总是看不见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
孤独和不知该思念些什么的愁绪,就这样不断不断的在漫天纷飞的花瓣里蔓延。
俏如来决定再去找些什么,可能是出口,也可能是一个能够告诉他出口在哪里的人。
苍狼开始亲手打理起王宫后花园,他亲手移栽了几棵树进去,吓得花匠们一直跟在他后面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全程围观,谁都不敢说他哪里做得不尽人意。
苍狼给他们介绍:“这是樱树,这是梅树,都是孤王派人从中原带回来的。”
花匠们个个点头似小鸡啄米。
可它们也都没开花。
整个王宫后花园就这样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斑斓色彩,据说,整个苗疆都一样看不见任何植物开出鲜花。
苗疆人私下纷纷猜测,是不是当今苗王现在的人生缺了点那啥,搞得老天都撒手不管了。
也许是天意如此恶作剧?在听到各部落在朝野上不怀好意挤眉弄眼上奏苗疆各处都不开花的怪象时,苍狼心中如是想。
今年天意如此安置他这个苗王,他怎样都没法去跟天意争论上两句,为啥故意要让他这个年轻的苗王成为民众闲聊调侃的对象。
整个苗疆上下开始出现一股难得的有趣风潮,人人都在沿着苗疆边境寻找哪里有鲜花盛开。
俏如来从平地走上山岭,沿着走的这一路,都是怪象:有的地方花没开,花苞刚发芽,一层轻柔雨露打上去,清新又娇嫩,看起来像是雨刚下过。
山上有一层雾气萦绕,俏如来面前的山头却忽然多出来一个渡口与一叶扁舟。
明明四下应是无人的,却又好似一直有谁在旁催促,让他赶紧踏到舟上去。
俏如来毫不迟疑的顺了它的意,一脚踏了上去。
一连三四天苍狼入眠时都没有再入有俏如来的那个梦,梦本就是如此,越是期望入谁的梦,就越是不让人如愿。
苍狼在梦里又站在那个渡口上,他曾经梦见过它数十次,次次都是层层潮声连绵不绝,四周既没有载人的扁舟,更没有人。
今日却有俏如来。
他俩照旧是忘了彼此的身份,只依稀记得上次他们隔着天幕一样大的镜子见过。
苍狼也不知为何一见载着俏如来的扁舟驶来,心中就涌起一阵踏实的温柔。
或许这是源自他俩先前曾经见过?苍狼心中如是想着。
扁舟上没有摆渡人,它自己漾出一层层涟漪在水面上平缓的驶着。
俏如来也望见苍狼了,隔着水面上薄薄的雾,他望见了他温柔坚定如湖水似得一双眼。
扁舟靠岸,俏如来向苍狼发问:“苍狼你可是在等人?”
“等得太久,一直没见过有人来。”
“来。”俏如来向他伸手。
“嗯。”苍狼顺着手踏上了扁舟,刚一站稳,扁舟便自动驶离了岸,荡起来的水花溅上了苍狼的脸,触感何其真实。
他俩一个站扁舟头,一个站扁舟中央,苍狼想看俏如来的脸,就非得扭过头去望。
“怎么了?”俏如来问,声音温暖柔软。
“有你,我就安心了。”
扁舟很识相的在此时猛晃了两三晃,差点把两人都甩到水里去,苍狼一把抓住俏如来右手,心底凭空软了一角。
俏如来扭头看向漾着激烈波纹的水面,左手轻轻扶了一把苍狼的肩头。
等那波纹略平静后,扁舟又开始缓缓起航。
俏如来替苍狼抚平了衣衫的几处褶皱。
苍狼望了俏如来好一阵,才把手松开。
原本密布的阴云此时散开来,数百条光从云缝里洒下来,让天与水交相辉映,美得宛若梦境。
苍狼满心的情不自禁不能自已,他的眼从俏如来身上移不开了。
扁舟终是靠了岸,苍狼先行一步上岸,转身搭手去扶俏如来。
俏如来不是女子,更不是不擅武功的寻常人,亦非身受重伤。苍狼这一举动,意味深远。
俏如来望了这搭过来的手一眼,轻轻找它借了点力下船。
苍狼很是开心,仿佛小时候因为听话而从长辈那里得来糕点做奖励的那种开心。船靠岸,扁舟已离开,他们俩人并非同路,所去方向不同,接下来,是否意味着将要分离?
苍狼不想走,他哪都不想去,忘却了从小被严格教导的王族礼节一直握住俏如来的手。
岸边的风不小。吹得两人发丝飞扬,头发散乱。
苍狼执意握住俏如来的手一路往前,俏如来不介意,眼神一直望向路尽头,毕竟两人必定有聚有散。
一阵邪风迎面打来,迎头就是一团花瓣砸过来。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走入了一片花林。
苍狼回头一瓣一瓣的拾起散落在俏如来身上的花,又在自己身上拂了几把。
俏如来看了他一阵,抬手拈走了落在他头上的那一瓣花。
“你会走吗?”苍狼问。
“走去哪里?”俏如来答。
“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该去哪里?”
“你能留下吗?”
“我……”
风起,花瓣雨打得人双眼迷离。
苍狼不见了,俏如来左看右看,左右不见。
猛地一转身,他在床上惊醒,木门又是吱呀一声被大风吹开,几片花瓣跟着大风飞进来。
屋子外头一阵阵人群的喧闹声,成片的花树下没有任何一个人。
苍狼睁开眼,自床上走下来,点燃房内的灯,又惊动了在房外守候的侍卫,他又遣走了这个青年。
梦中滋味何其绵长,苍狼惊奇的发觉,他竟已不记得,他也曾是一个会拼命抓住心头所好,誓死不肯松手的人。
他更不记得,他也是一个会一往情深、缠绵牵挂、日思夜想的人。